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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月份我参加了盲人陪跑团的陪跑活动,最初陪跑的是一个叫娟子的盲女。娟子肤色白皙,脸色红润,身材苗条略显健壮,矜持中存有几分温情,健美里透出些许秀气,是那种让你感到谈话很舒服,很聊得来的女孩,她是一个盲人按摩店的店长。
时光已是夏天了,昨夜刚下过大雨,草地和路上还留有雨水,在晨光的照射下,有水雾在路边的林中氤氲,空气湿润清爽。我们赤着脚,慢慢地跑,我告诉她,我们正路过一片银杏树林,银杏树的叶子是淡绿色的,而树下的草地却是深绿的,她抿嘴微笑,说稍远处是一个湖,湖面的水被风吹起了微微的波浪,近处是竹木围成的栅栏,栅栏边上有很多红色和白色的花,我们离湖边已经很近了。我很感到有些吃惊,她说盲人看世界,是用眼睛以外的感觉,她在跑过的路上感到了有微风在吹拂,感到了越来越重的湿气,感到了绣线菊的香气,她上一次跑到这里,陪跑的志愿者告诉她这是湖边,有木栅栏。我释然,说你很厉害,刚才跑到新建的塑胶跑道的胶粒上,脸上仍挂着微笑,可是身边的一位赤脚客,刚跑上去,就手舞足蹈的大叫起来。她还是微微的笑,没有别的表示。接着问我,你是大学的老师,是教授?我说是的,她轻轻的笑出了声音。我感觉出那是发自真心的赞扬和钦佩,我从没对自己的职业感到这样的值得骄傲。
我不知道盲人跑步是为了什么,很想知道他们在跑步中都有什么样的感觉。我看了娟子在第一次跑步过后,写在微信上感想,“陪我的是一位美女志愿者牛丽,她用一根引领绳引领着我。她为我描述道旁的风景,认识不认识的人为我们喊着加油,让我感受到了桃花盛开的魅力,感受到了山青水绿,感受到了温暖。在失明的这十几年里已经褪了色的世界,被志愿者用温暖的语言把黑暗的世界重新描上了色彩。在那一刹那,我的眼睛湿润了,我的心里却是暖暖的。”
娟子虽然比较好相处,但总是感觉她表现得有点矜持,显得有自尊,失明的眼神中会不时的流露出一些忧虑,因而感觉多少与她也有些距离。但在微信上谈话,又感觉她温柔直率而健谈,这可能是在现实中,盲人和正常人在心理上本身就存有距离吧。娟子坦率的告诉我了许多想知道的有关盲人的问题,娟子10岁失明,她还记得幼时穿裙子的样子,记得那衣裙的颜色,因而这使得她对自己的缺失,比先天失明的盲人更加痛彻心扉。她失去的何止是颜色和阳光,她感觉同时失去的是希望和作人的尊严。
一个先天的盲人跑者说,“我想许多盲人一定也会有过这样的感慨,我们在明眼人的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?就只是连吃饭也要让别人把饭碗拿到你手中的废物?还是连废物也比不上呢?当然,这说的有点夸张了!说具体点吧,想想你在家人心中是什么形象呢?有多少家庭中的盲人能接受系统教育?只要你是盲人了那你就是这整个家庭的累赘。看你顺眼说你是盲人,盲人算什么?盲人就要被明眼人说成是瞎子。甚至有时连得到的帮助也是被证明是一无是处的理由!”“个人并不觉得失明有什么痛苦的,或许不曾眼见的世界会比现实更美丽呢?对于一个从未见到过光明的我而言,这就是事物的本来面目,不过也许对于后天失明的盲人就不是这种想法了。”盲人与所谓的明眼人之间,在心理上本身就存在歧视和被歧视的问题,先天盲人更能适应自己的环境,而后天盲人更会经常记得自己的缺失。
娟子有种自尊自强的秉性,她喜欢读书写作,喜欢阿根廷的盲人作家博尔赫斯,博尔赫斯说,“失明也是一种天赋,”“人们总是想象盲人一定是被囚禁在黑暗的世界中,莎士比亚的一行诗正表明他持这种看法,“看着那盲人所见到的黑暗”,如果我们把“黑”理解为黑暗,莎士比亚的这行诗是站不住脚的。使瞎子想念的一种色彩是黑色,另一种是红色,黑色与红色是我们所缺少的颜色。我已经习惯于在完全的黑暗中睡觉,但长期以来,我必须睡在一个雾霭的世界中,我感到很不舒服,这是一种发绿或发蓝的,隐隐约约发亮的雾霭,是盲人的世界。我倒情愿要黑暗,我情愿依靠黑暗,红色在我看来是一种模糊不清的褐色。”我问过娟子,你在黑暗中感觉的颜色是什么?她说是偏黄的颜色。博尔赫斯说,“失去视力对我来说不是一种完全的不幸。不应当以凄凉的心情看待失明,应当把它看成是生活的一种方式,是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。”“荷马其人不曾存在过,但希腊人喜欢想象他是一位盲人,以便说明诗应当首先具有音乐感。诗首先是一把里拉琴,而诗的视觉感受在诗人身上是可有可无的,”“一个瞎子同样具有他的优势,我的某些天赋应当归功于这种黑暗。”
娟子有语言的天赋,写了很多激励自己的短文,她说,“心,就像一片叶,带着晨露的一片叶。冷暖自知,清澈有度,无所谓尘,无所谓世。当自然赋予其斑斓的色彩,它便有了遐想,有了季节,更有了思想;当世界赋予其灿烂的生命,它便有了驻足,有了参悟,更有了意义。拥有意味着将要失去,失去有时才是真正的得,给灵魂一个呼吸的空间,你就是一片睿智的叶。”“心里有阳光,世界就是五彩的。”何必非要完美,残缺可以成就另一种完美。
博尔赫斯觉得盲人更能理苏格拉底,“根据苏格拉底的说法,谁能比一个瞎子更独自地,孤寂地生活?谁能比一个瞎子更能考察自己,了解自己,认识自己呢?”说到苏格拉底,自然就想起了哲学上的存在论,以及笛卡尔说的,“我思故我在,”“一切迄今我以为最接近于“真实”的东西都来自感觉和对感觉的传达。但是,我发现,这些东西常常欺骗我们。因此,唯一明智的是,再也不完全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东西。”我和娟子在同一世界下生活,我们感觉的却不是一样的世界,事实上,跟据现代物理的发展,物质和能量是可以互换的,我们看到的物质,完全可以由透射函数和能量理论模拟计算,那就是一堆可以组装排列的电子云。哪一个是感觉的世界,哪一个又是真实的世界呢?我不想讨论哲学问题,它远不如我看到的世界这么美好和真切。
每当跑步结束,娟子就着急的寻找同来的店里的伙伴,他们要急着赶回去工作,一个半盲的男青年,非常忠诚老实,领着娟子和一个叫小猫的盲女,相依而去。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远,我感到盲人的世界很温馨,他们的世界很美妙!